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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
　　村子的最东头有一口井，村里人都管那口井叫泪井。
　　关于泪井的传说，是姐姐讲给我的第一个故事。相传村子里的一个女人为了等她远走战场的丈夫，每天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她都会坐在村头的这口井边，一个人默默的等，直到夜深月走星移，后来传出男人战死边疆的消息后，女人再也没有出现在井边，慢慢的，井里的水开始蒸干，消失，最后成了一口干涸的枯井。村里人便说,[link widoczny dla zalogowanych]，女人不等了，泪也哭干了，井里就不会有水了。
　　姐姐话不多，她多半时候是沉默的，沉默的担水，沉默的浇地，沉默的烧火，沉默的煮饭。生活的繁杂和琐碎好像一团浸过水后被揉皱的破布，死死的堵住了希望的出口。姐姐喜欢穿红色衣服，鲜红鲜红的，晨雾迷蒙的小山村是一幅渐次晕染的水墨画，姐姐和她的红衣服是画中最显眼的一点，没有任何停息的移动于黄土地和灰草房之间。
　　直到有一天，这一点被牢牢的锁在了画的一角，再也移动不了。爹和娘把姐姐嫁给了村子里最有钱的老李头家。姐姐出嫁的前一天，一大早她就跑去了村东头的那口井边，一直坐到太阳下山。我去找她的时候，偌大的夕阳颤巍巍的悬在天的最底端，好似打磨削薄后的陶瓷，清澈的几近透明，仿佛轻轻一触便会碎的七零八落。姐姐坐在井边，如同传说里的那个女人，等一个永远都不会出现的人，和一段永远都不会回来的时光。
　　不同的是，她等的不是奔赴战场的丈夫，而是曾经给她编过一只草戒指的小五哥。自打我记事起，姐姐的身边总是不乏小五哥的身影，十五六岁的小五哥和十三四岁的姐姐，是这个死气沉沉如疲倦的老猫一样的村子里一抹最干净最纯粹的风景。后来小五哥考上了镇上的中学，又听说毕业后留在县城里当了一名教师，之后，便再也没有关于这个人的任何消息，像天边的一条云彩带，被日光冲散后，就难觅其踪了。姐姐依旧是沉默，如她一贯的沉默，沉默到她出嫁，沉默到她出嫁以后。
　　姐姐出嫁那天，风很大，掀起了漫天的黄沙，模糊了磨面的房子，模糊了挑水的扁担，　也模糊了村头的那口枯井，只有老李家的红花轿和姐姐的红嫁衣，在漫漫黄沙中格外的显眼。欢庆的唢呐声和锣鼓声被高高的抛上天随之又重重的砸下来，最后变成耳边那一阵阵挥之不去的“嗡嗡”的声响。姐姐一辈子没读过书，字也不认识几个，可是当她看到将要盖到她头上的红盖头上的“�”字时，一鸿清泠的泉水从她水灵灵的大眼睛中一点一点的涌出来。姐姐的花轿和迎亲队伍把姐姐带走了，沿着家门前那条用土块铺成的羊肠路一直往很远处走去，一群人变成一条线，一条线化成一个点，最后在落日中心的最深处，渐渐不见。
　　那个点,[link widoczny dla zalogowanych]，在我眼中，好像干粮上的那一粒苍蝇屎，令人生厌。姐姐的所有期待统统破碎，她曾经的小幸福，如履薄冰，一碰即破。从那天起，我便决定了要离开这个没有一丝生气的地方，寻找一个逃离宿命的出口，告别梦魇一般的生活。我打理好的包袱，静静的躺在炕的正中央，从爹烟袋里窜出的缭绕的烟线一圈一圈在包袱的上空盘绕着，娘半倚着的门框在长期的摩擦中变得光亮，娘干裂的嘴唇不时的动两下，但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在我从这个村子里走出来之前，我像那个女人一样，像姐姐一样，在东头的枯井边呆了许久，井里果然没有一丝水的痕迹，只有错乱的杂草横横竖竖堆在一起，狼藉不堪。爹和娘在我临走之前向村里的知事人打听了小五哥的学校，他们知道唯一可以让我走出小山村的理由，就是小五哥。
　　小五哥所教书的学校坐落在县城一条破落的街上，在一片无休止的嘈杂和喧闹中，学校大门安静的闭着，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就如深山里香火千年的庙宇，在我看来，似乎都有了一层宗教一般神圣的色彩,[link widoczny dla zalogowanych]，这是我从未看见过的，也是我从未感觉过的。我轻轻的叩响学校的大门，一位温和的大叔在探明我身份和来意后，告诉我小五哥上课的教室和去教室的方向。找到教室时，我站在教室的后门外，傍晚夕阳的余光淡淡的撒在教室门的玻璃上，继而融化成一团温暖的颜色。站在讲台上神采飞扬讲课的小五哥，也早已不是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整齐的头发坚韧乖顺的立着，雪白的衬衣领似乎要把日落时分的全部阳光统统吸收，起起伏伏的手臂带动着夹着粉笔的指端在空中划出好看的弧线，还有那张已有了成熟男人棱角的脸，就连胡茬青青的下巴上都溢满了不尽的学识。这是一张怎样美的画面，竟让人不由自主的陷入其中，不知在何种力量的牵引下，我缓缓的推开门压着步子小心翼翼的走进去，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位子上。
　　“请大家来说一些你们的理解，命运是什么。”小五哥嘹亮好听的声音沿着忽上忽下的波线传进我的耳中。“刚刚进来的那位同学，请你站起来说一下，你所理解的命运，是什么。”顺着他抬起的手指的方向，最后定格在我的身上，全班同学数不清的目光霎时间集中过来，像舞台上瞬间开启的镭射灯，一时间令人不知所措。
　　脸颊好像燃烧起来，噌噌的火光仿佛要把我吞没，我颤兢兢的站起来，零零散散的从嘴里蹦出：“命运……是……一口……井。”没等我说完，我就看见小五哥脸上浮现出的惊讶的神态，他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在极力掩饰一些情绪，一些我不能完全把握的情绪。
　　“好！这位同学讲的很好！命运是一口井，所以你们要好好读书，学得更多的知识，才不会让这口井枯涸。”他很快找回自己教师的角色，并不露声色的继续完成下去，班里的同学却开始议论纷纷，对于我这个莫名其妙的入侵者颇感新奇，他们一边低声的谈论一边不时用眼角向我瞄看。剩下的时间里，我只看到小五哥嘴巴的张张合合，至于所言何物，我已游离其外,[link widoczny dla zalogowanych]。
　　放学的铃声是战争胜利的号角，吹走了心里那些漂浮不定的云朵。小五哥收拾好课件便径直向我走来，“你怎么来了？”他的眉宇之间多了一些担忧，让他的眉头越来越紧的锁在一起。“我姐嫁人了。”我轻描淡写的对他说并紧盯着他的表情变化，一抹忧伤从他眼中扫过，最后在眼角处凋落。很快，他收起了所有的难过，只是平静的说：“哦，我们回家吧。”他转过身一步一步的走向教室门口，像是一场盛大华丽的晚会结束后的落寞谢幕和散场。
　　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第一次踏进小五哥家门时候的那种震撼，从心底直直涌出来的震撼。面积不大的屋子里被高高低低的几个书架占去大半部分，余下的空间里塞着一张窄窄的单人床和一张堆满了书的写字台。浓烈的书香扑面而来，像是热带海面上袭来的龙卷风，硬生生的把人裹进书的浪潮，无需挣扎无需反抗，心甘情愿的沉浸其中。
　　时间是海绵里的水，空间亦是如此，在这样的拥挤里，小五哥愣是用书架隔断出一个小天地成为我的房间。我留下来了，留在了这个书的世界。我不知道在我告诉他姐姐嫁人消息之前他是一种怎样的生活状态，但我很了解他在这之后的生活状态。他是沉默的，如姐姐一贯的沉默，每天下课后，除了做饭和我一起吃饭，其余的时间他都是一个人看书，把耳朵贴在用作隔断的书架上，可以听到的声音，只有翻书的“哗哗”声和写字的“沙沙”响。
　　他白天去上课的时候，每天清晨我都会把他所有的书架清理一遍。我喜欢手指碰触到那一本本书时的感觉，柔和而又踏实，像是永远都不会倒塌的依靠，坚定且执著的立着。空气中不停的跳动着的书香，好似酒窖里发酵后的酒精，经过长久的酝酿，散发出使人沉醉的迷香。打扫完房间，我便开始一本一本的读书架上的书，从经史到禅学，从天象到药草，从诗词到文哲，每一本书都是一个带有魔力的套环，把人死死的套进玄妙的世界里，无可自拔，我的命运，颠覆了村东头那口枯井的传说，命运是一口井，但不是一口枯井。
　　我和小五哥之间的对话开始多了起来，都是从这些书中喷射出来的话题。我上演了姐姐十三四岁时的角色，成为小五哥身边一道弧形的彩虹。终于有一天，清冷的月光流动在房间书架之间的每一个角落，小五哥拿着一张函授的录取通知书站在我面前，淡淡的油墨的香气幽雅的盘旋在我们中间，他一如既往的微笑挂在线条好看的脸上，泛起一阵温柔的清波。他衬衣上好闻的洗衣粉味混着空气里的书香和油墨香，化成一股电流，一直流进我的心里。
　　“我等你！”他轻轻的贴进我的耳边对我说道，我明白他的意思，他等我，等我函授毕业了，我们就会在一起。如果时间可以飞速的倒转，我相信十年前，在他去镇上读书的前一晚，一定对姐姐说过同样的一句话，只是，所等之人的补语，却是天壤之别。我望着他，任一种真实的幸福感蔓延全身，他背后那一排一排的书，成了叩响命运大门的金钥匙,[link widoczny dla zalogowanych]，成了那口枯井里汩汩涌出的甘泉，而小五哥也在渐渐模糊的月光里与那些书融为了一体。
　　在去外地读函授之前，我和小五哥回了我们的村子一趟，站在村外缘的山头上俯瞰整个村落，还是灰黄的土地和星星点点的磨房。姐姐和她的红衣服，却像是眼角的一颗泪痣，怎么抹也抹不掉。
　　再后来，听我的丈夫――小五哥说，老家下了一场大雨，雨过天晴后，村里人发现，东头的那口枯井里，有了不断涌出的甘甜的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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